瞧,那些“刹那”间迸出的诗句
潘凯雄,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编审、文学评论家。
在公众心目中,何向阳给人留下的印象我想多半应该是一位文静内向的女子,这不奇怪。大约30年前左右,我去郑州参加当时文艺理论界风云人物鲁枢元先生操办的一个啥会,其间,枢元兄让他的在读弟子向阳来看我。
我原以为,跟着枢元读研,且又是当时河南文坛著名作家“二丁”(何南丁与于黑丁)之一的何南丁之女,大约会是很活跃的。孰不知相对落座后,交流竟是十分艰涩,向阳几乎不主动说话,我只好东一句西一句地找话说,而她的回答却又是简洁得不能再简洁,这着实令我颇有一些意外。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不时在各种报刊上读到她长长短短的一些论文,或纵论文坛某种现象、或单篇点评某部新作,角度各异、语言讲究,时有新见。由此想起我俩那惟一的一次艰涩交流更认定了这是一位嘴拙笔秀的女子。
再见到向阳其人则是好多年后她到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工作了,从副主任到主任一路成长。中国作协的研究部可不同于高校或其他研究机构,平日里多数时间只需自己埋头于课题笔耕便是;而这个创研部固然也有自己的研究课题,但同时又是作协的一个职能部门,包括不时要给上级领导机关及作协相关部门提供一些综合性的文坛信息、组织若干文学评奖、主持重点文学项目的评审与研讨等,而这些场合其工作人员尤其是负责人的“口力劳动”则是少不了。
不知向阳过去究竟是在“藏拙”还是在这个岗位的修炼,反正再见她时已完全不是那个相对无话而是一位讲起话来韬韬然的职业女性了。
绕了这么一圈,无非是想说明:第一,人的可塑性其实极强;第二,一个人尤其是看上去比较内敛的人身上究竟蕴藏着多少潜能确是很难估量,不知道哪个“刹那”间就会给你爆出个啥惊异。
这不,向阳近期在“刹那”间就爆出了一本新创作的诗集《刹那》。说实话,从事文学评论近40年,我写作的诗评不会超过5则,术业毕竟有专攻。但不写诗评不等于完全不读诗,当向阳新出版的这部精美诗集《刹那》呈现在面前时,我确是为之而惊异。当然这也许是自己的孤陋寡闻,但《刹那》确有令人惊异之理由。
“刹那”者,本为佛教中的一个术语,亦可引伸为瞬间意,进而又可转化成形容某种爆发的力量。向阳将自己的这部诗集命名为《刹那》的确是一种“实至名归”、十分贴切。
首先,创作的冲动源自“刹那”间诗人连续遭遇三桩突发的人生大事:从2016年5月6日到6月24日的这48天中,母亲遗骨海葬、自己确诊乳腺结节并做局切、父亲确诊胰腺占位早期;
其次,108首诗的创作完成于“刹那”间;那“一行行几乎不曾细想”的诗句“是纷至沓来的”;
第三,诗作的内容定格于“刹那”间,诗句中呈现出的诗人心境、玄思及意象无论是静还是动,莫不具有强烈的冲击感与爆发力。
“刹那”间迸发出的诗章,特点之一就是短。
108首诗作中,全篇仅有一行者有7首;占比高达56%的61首诗作只有两行,这其中有10首两两相连者情绪与意象彼此连贯,合成一首好像也未尝不可,但可能诗人创作的时间是分开的;最长的一首也不过区区7行。每行字数最少的仅有1字,最多者也不过17字,且只有惟一一行如此。
如此篇章,以至令我一度产生怀疑:诗就可以这样任性吗?有些一两行的诗篇称其为格言锦句也未尝不可。
细想下来,在向阳的这个系列中,它们还真就是诗而非格言锦句。就创作主体而言,出现这样的短章短句完全是诗人在一种特别境遇中那种特别的情感与特别哲思的迸发,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自然流出;从诗世界看,自打上世纪初开始的“诗界革命”以来,“革”的就是格律约束的命,主张的就是“自由”。
我们在冰心的《繁星》和惠特曼的《草叶集》中都读到过这种短章短句,而泰戈尔在《飞鸟集》中的三百余首“无题诗”,其中绝大多数也不过只有一两行,或捕捉一道景观、或论述一个事理。
因此,仅就“短”而言,这并非向阳的首创与独占;但就其诗中所传递的情感、意象与玄思则又是无可替代的独一份。
向阳本人十分看重自己的这部诗集:“这部以断句面目呈现的诗集之于我个人的价值超出一切文字,这可能也是生命的隐喻”。
“一行行几乎不曾细想而是纷至沓来的句子,如长长隧道的一束束阳光,让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的暗的现实,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时闪现的光芒与明媚的召唤”。
说实话,如果孤立地、不明就里地看这些个“独白”并不会十分讨喜,但一旦知道了她在2016年5—6月间那特别的48天,这些个“独白”就成了读者理解《刹那》的一把密钥。
那特别的48天,或许当是向阳生命中迄今为止最为艰难、纠结乃至灰色的一段日子。在这段阴霾弥漫的时光中,诗人的思维与脑海中各种追问、情景与想象的闪烁、跳跃乃至停滞都可能成为一种常态,“刹那”般的短句短章由此应运而生。
“群山如黛/暮色苍茫”“暮色渐暗/夜已露出它狰狞的面容”……这样的诗句指代的是彼时的一种心境;
“一心不乱”“请握住我的手/还有臂膀/再请握住我的乳房/请问它是否像今夜皎洁的月亮”……又是彼时另一种心境的写照;
“你相信神迹/神迹即会发生”“你若信神/神必会为你降临”“一条路的尽头/另一条路缓慢地开端”……这同样还是诗人心境的写真。
虽同为诗人“刹那”间心境的写照,既见出置身于那种特定、非常境遇中诗人内心的各种挣扎与纠结,但整体又呈现出一种向稳、向上和向光的轨迹。
而再往后,“不妨邀请死神偶尔来喝喝下午茶/席间再乐此不疲地与之讨价还价”“原谅我不能身随你去/只把这一行行文字/深入海底/陪你长眠”……这样的诗句,云雾、阴霾渐渐遁去,拨云见日,诗人与死神开始了轻松的调侃与对话。
这就是生命之诗,当然远不限于上述所引之诗句。这样的诗句在向阳的第一部诗集中完全不见踪迹,它只能出现在一个特定的“刹那”间,那就是当自己与至亲的生命受到威胁,病痛、别离的距离被拉近之时才会于“刹那”间迸发喷涌而出,那些平时觉察、体会不到的存在、情感与感觉在自己与死亡距离可能拉近的那一刻自然地得以被触动、被发现直至不吐不快,这就有了《刹那》的诞生与成长。
极短的诗句中虽透着揪心之痛,但诗人却并非一味沉溺于此,而是将其视为整个人类或许难免要遭遇的一种命运来直面,进而坦然勇敢地迈过去走出来,从而抵达人生的一种升华。
说实话,视《刹那》为一部诗集、一个文本,要对向阳表达钦佩之意;但作为朋友,我衷心期望在这本《刹那》之后,更多地是读到她的恒久与绵长!
(本文原载于《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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